上海人把洗澡叫作汏浴，在很多年前，浴室曾是上海人非常重要的洗澡场所。丽水浴室位于南市老城厢府谷街，建于1936年左右，承载了附近许多居民的回忆。前几年，随着上海旧里改造进入收尾阶段，丽水浴室为配合征收工作，于2021年6月1日结束营业，为这家经营历史长达80多年的老浴室画上了句号。

位于南市老城厢府谷街的丽水浴室（Qiao Shanghai视频资料）
今年9月初，一条关于丽水浴室的视频内容引起了不少市民的关注。本期新闻晨报·周到《上海会客厅》节目，我们就这家老浴室背后的故事进行了报道。

老城厢有座装饰主义建筑风格的浴室
前不久，Qiao Shanghai工作室有一期关于丽水浴室的视频节目引起了不少市民的关注。这档节目是由上海建筑历史专栏作家、上海市建筑学会历史建筑保护专委会副秘书长乔争月策划的。

乔争月告诉晨报记者：“制作这期节目也是因为有专家最早发现在董家渡地区还有一座仅存的浴室建筑，然后引起了保护业界专家们的关注。我们去调研了之后发现，其实在不知不觉中，这类公共澡堂已经远离了我们今天的生活。当时制作节目，我们的初衷就是无论建筑是否能保存下来，给它做一个完善的影像记录，都是非常珍贵和有意义的。”

Qiao Shanghai关于丽水浴室的视频节目
上海作家、老报人、新闻学教授倪祖敏出生在老城厢的乔家路并生活了大半辈子。多年前，他曾经去府谷街的丽水浴室洗过澡，倪祖敏告诉记者：“以前老城厢的浴室很多，我父亲因为喜好泡澡堂，从小就抱着我去各家浴室，包括老太平弄里的，董家渡路南昌街路口的，大兴街的，四牌楼的……”

上海人喜欢把泡澡堂称作“孵混堂”（罗志华 绘画）
上海人喜欢把泡澡堂称作“孵混堂”，也有人把有大浴池的澡堂称作“混堂”，据说是因为以前洗澡的浴客人多，澡堂子里的水来不及更换，十分浑浊，此为一说。沪语作家、沪语小说《弄堂》作者胡宝谈认为：“孵”字是俗写，它的声母不合，正字是“伏”，在上海话里意思是指长时间地待在某个地方，长时间地做某件事情，比如：伏太阳、伏茶馆、伏空调、伏混堂，还有一只“伏马桶”。

市民“纳瓦隆”小辰光在老南市住过两年，他认为丽水浴室是上海老城厢汏浴最后的遗迹，他自己去得最多的是方浜中路上的伊城浴室，并记忆犹新：“那时大众浴室很多，身为讲究人的姨公常带我去伊城浴室，基本每周汏浴一次。其中焦池超级烫，可能是为了活血或者烫死皮用，一般上了年纪老年人用的较多。”

丽水浴室（席子在2016年5月拍摄）
上海知名摄影师席子在2016年5月曾经去府谷街拍摄过丽水浴室，他个人认为：“无论从建筑本身还是曾经的用途，个人觉得还是蛮有价值的。”

2020年11月，上海“建筑可阅读”宣传大使、上海城建职业学院副教授周培元曾经带市民行走时经过丽水浴室，当时浴室还在营业当中。市民老牛跟着周培元老师一行去参观丽水浴室，半年之后，他去黄渡老街行走时无意当中发现一家公共浴室。“当时去浴室享受了一番，浑身舒爽后骑着一部共享单车从黄渡到赵巷。市中心浴室基本上没有了，但有条件的街道（包括居委会）会为老人提供助浴服务。”老牛告诉记者。

2020年11月，周培元曾经带市民行走时经过丽水浴室
作为老建筑保护专家，原上海现代建筑设计集团档案室主任娄承浩十多年前曾经多次带队徒步走读上海老城厢内外，专门去有鲜明装饰主义立面的丽水浴室进行讲解，因当时浴室在营业中，不能多拍，只好拍外立面。

董家渡地区正在开发建设当中，丽水浴室暂时作为建设工地工人住宿和洗澡用房，娄承浩今年曾经冒雨去浴室查看：“老上海味道油然而生，包括浴池、更衣室，休息厅已放了一排排双人铁床……这浴室建于上世纪30年代，在一片老城厢中式民居群里，还有装饰主义风格建筑是很罕见的。作为独立式公共浴室，是过去上海居民生活中不可缺少的，那时居民家没有卫浴设施，靠的是公共浴室，这是居民几代人的历史记忆。”

娄承浩拍摄的丽水浴室外部和内部
娄承浩个人认为，随着上海居民居住条件改善，绝大多数家庭都有卫浴设施，上海公共浴室大批消失，现在还留存下来的浴室属凤毛麟角。丽水浴室基于它是独立的建筑，又有装饰主义立面和内部的表现特征，也是一种建筑类型，有保存价值。

记者近日去老城厢府谷街探访时，据工人师傅介绍，他们已经搬到统一的地方住宿，丽水浴室内部不再作为住宿使用。

对话专家：我们记录下这个摩登浴室的故事
Q 新闻晨报·周到：目前上海市中心已经很少能见到老式浴室了，在你记忆当中，这些浴室在当时的市民生活当中起到什么作用？

A 乔争月：在早些年市民家中缺少卫生设施的年代里，大家都是到澡堂去洗澡，而且是定期的，可能每周去洗一次，可能隔三五天去洗一次，这应该是很多人的记忆。我自己并没有这样的回忆，因为小时候家里是有卫生间的。随着城市住房条件的改善，现在大家基本都在家中洗澡了。而公共澡堂越来越少，现在市中心可能已经没有了。

在缺少卫生设施的年代里，市民去澡堂洗澡（罗志华 绘画）

市民去浴室汏浴买的筹子
Q 新闻晨报·周到：之前你节目拍摄的主要是一些代表性的历史建筑，这次怎么会想到去拍摄丽水浴室的？

A 乔争月：我们上海日报Qiao Shanghai工作室原先制作的大多数文化遗产双语节目，因为要考虑到视觉美感，拍摄的都是上海一些比较标志性的经典建筑，像外滩、南京路和市中心的一些建筑，包括和平饭店、永安百货、武康大楼，都是一些非常经典的、被保护修缮较好的地标建筑，也是很能出大片的建筑。

因为我自己在上海市建筑学会历史建筑保护专委会担任委员和副秘书长，我们专委会有一个全市保护专家的交流群，专家们经常会分享一些关于上海文化遗产的最新发现，还有一些建筑保护和修缮的情况，或者是最新的理念。

宋奕老师拍摄的丽水浴室内部
这次是上海工艺美院的蒲仪军副教授最先将丽水浴室的一篇图文推送分享到我们群里。这篇来自推送来自宋奕老师关于建筑摄影的公众号，他去丽水浴室拍了一组图片（【走上海｜丽水浴室•一座或将消失的Art Deco“混堂”】），然后简要介绍了浴室的历史。这组图片大家看了之后感觉非常惊艳，上海的老城厢居然还有这样一个装饰艺术风格的公共澡堂，而且这个建筑目前还在。专家们当时根据照片对这个建筑的价值给予了一定的评价，认为这个澡堂是宝贵的建筑遗存案例。当时我们就相约去现场考察一下。

Q 新闻晨报·周到：在你的实地勘察当中，丽水浴室的建筑风格有什么特点？

A 乔争月：在去实地考察时，我们Qiao Shanghai工作室团队带了拍摄设备，现场对整个建筑的状态，特别是一些历史细节，包括周边地块的一些情况都做了记录。实地考察过程中，我们和专家发现——丽水浴室的建筑确实是标准的装饰艺术风格。

很巧的是，今年夏天的巴黎奥运会期间，我就在巴黎，当时是为了拍摄反映中法历史人文交流的黄浦侨史Citywalk节目，拍摄点位之一就是去寻找装饰艺术风格在巴黎的发源地。装饰艺术风格（Art Deco style）源自1925年，在法国巴黎塞纳河两岸举行的一个装饰艺术与工业博览会，当时是一种非常摩登现代的风格，并迅速在世界各地流行。其实这种风格后来在欧洲开始并未普及，反而是在美国与纽约和芝加哥的高层建筑结合，一度非常流行。

装饰艺术风格源自1925年，在法国巴黎举行的装饰艺术与工业博览会
在上海，我觉得特别有意思的是就是这股风潮不仅吹到了当时的外滩，像和平饭店就是第一座向Art Deco风格转型的建筑，它的立面强调垂直的竖向线条，顶部有高耸的塔楼，建筑内外还有很多装饰艺术风格标志性的几何型图案。然后你在南京路也可以看到很多装饰艺术风格的建筑，特别是在人民广场，大光明电影院、国际饭店这些建筑，还有静安寺的百乐门舞厅，淮海路的国泰电影院等等。

大光明电影院、百乐门、真光大楼的建筑采用装饰艺术风格
上海现在大概是世界上装饰艺术风格建筑第二多的城市。我在很多书、专栏和节目当中写了很多装饰艺术风格的建筑案例，但是万万没有想到——就是自己刚刚去巴黎去溯源的这个装饰艺术风，在巴黎博览会开了仅仅11年之后，这种摩登风格居然会影响到一座上海老城厢公共澡堂的风貌，我觉得这个对比特别有意思。

Q 新闻晨报·周到：丽水浴室的建筑属于装饰艺术风格，但却是由中国建筑师设计的，这应该很有意思。

A 乔争月：这个澡堂，蒲仪军老师查到它的创始人是一位来自绍兴的商人，然后专家们分析，他很大概率是请一位中国建筑师来主持设计的。不知道为什么，当年他们就选择了这种“时髦的、源自法国巴黎但又在美国流行”的建筑风格来设计做澡堂，可以看出业主和建筑师都很有追求，思想前卫，与时俱进。

建筑师把装饰式风格用到了丽水浴室
而且建筑师的设计水平非常高，他的设计没有用力过猛，而是把装饰式风格很得体地用到了公共建筑，因为澡堂也是一种公共建筑，而且功能性很强，所以这个澡堂从建成后到几年前一直都在使用，不同时代的人都曾使用过，所以说，这也是很有意思的一件事情。

Q 新闻晨报·周到：应该说，浴室承载了许多居民的回忆，看评论，我们发现还有绿豆糕、柠檬汽水和风花雪月的故事。

A 乔争月：我们没有想到这期节目在播出之后反响不错，具体可以看评论区。我没想到很多网友，包括在海外的上海人都看到了这个节目，他们在评论区分享了自己对于浴室的回忆，还有很多互动。这又让我意识到，包括之前和专家们讨论时也提到，澡堂是一个很重要的公共建筑类型，其实它跟市民们的生活是密切相关的。当年人们的生活都离不开它，它不仅是可以清洁身体的地方，还是一个供市民去社交的地方。

澡堂还是一个供市民去社交的地方（罗志华 绘画）
Q 新闻晨报·周到：丽水浴室前几年已经结束经营活动，目前是作为建筑工人宿舍使用，所在地块将更新开发，这座摩登浴室的故事会以怎么样的方式延续下去？

A 乔争月：我们现有的上海建筑历史研究，大部分聚焦于“状态比较好，规模比较大的，设计比较精美”的历史建筑或是地标建筑。那么对于一些特殊的类型，比如像医院建筑，比如像这个澡堂，还有我们最近的一期节目做了一个老建筑里仅存的卫生间，是1925年建造。像这些其实它相关的研究，或者是是保存下来的案例还是比较缺乏的。

上海一栋百年老建筑里，还保留着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公共卫生间
所以丽水浴室，首先是一些专家引起关注和分享，通过节目首先是作为影像记录，然后进行大众传播。之后是引起网友对浴室这种类型的历史建筑的关注，有关部门也在调研评估它的相关价值。

我个人觉得，无论这个地块之后会以怎样的形式更新开发，我们首先把这个摩登浴室的故事记录下了。我也希望它能以其他形式延续下去，如果能保存下来，那当然是最好，那么未来的功能，肯定要做一个重新的设计和定位，更好适应未来区域的发展功能。拍摄制作这期很有反响的《丽水浴室》，我和Qiao Shanghai工作室的同事们都深深感到，代表上海的也不仅仅是那些造价高昂的门面建筑，上海城市海纳百川，普通居民的生活空间，也应该是提到上海所能想到的东西。未来我们将继续对此保持关注，用心探索、记录和传播。